2023年地球日的主题是“投资我们的地球”。这项投资可以是很多方面的：减少一次性塑料的使用、与气候和环境有关的教育、推动渔业的可持续发展等等，后者在西非尤其迫切。

联合国粮农组织在2022年6月出版的一份报告警示，在鱼粉产量上升的一些国家，包括西非国家塞内加尔，渔获越来越多地被制成廉价鱼粉用于出口，反而让当地民众的食物供应处于危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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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鱼世家的年轻人不得不放弃大海

塞内加尔的首都达喀尔位于佛得角半岛，面朝大西洋。夜幕降临前，当地渔民们出海前往位于达喀尔海岸仅几英里的马德琳群岛，那里是该地区最好的鱿鱼渔场之一。仔细观察海床后，渔民会在手电筒和电缆的帮助下抛锚捕鱼，灯下沉到水中几米，以吸引鱼苗和鱿鱼这样的夜间捕食鱼类。

那好像是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一幕——海天之间，一艘小船，天上有月亮，船下的海在发光。

◆传统的捕鱼是在将灯降低到水中几米处的帮助下完成的。Michele Cattani / TRTWorld

但如果将画面拉远，远处海平线上点缀着更密集的白光。那些光线来自注册地在外国的大型商业捕捞船，常常被发现使用对海洋生态系统极具破坏性的底拖网进行捕捞。

近几十年来，随着全球对鱼类产品需求的不断增长，西非的鱼类资源正在被过度捕捞，且超过三分之一的鱼类资源通过不可持续的方式被开采。以西非国家毛里塔尼亚为例，有学者计算出，从1982到2007这25年的时间里，该国海域底栖生物量下降了75％，意味着每年损失2万吨生物量。

而在塞内加尔，以小规模和手工形式为主的渔业和相关活动是至少60万人的主要生计来源——男人出海，女人进行熏制或腌制处理，或是直接售卖。据世界银行西非区域渔业项目的统计，塞内加尔占国家GDP3.5%的渔业部门正在面临史上最严重的危机。近年来，一些来自传统捕鱼世家的年轻人不得不放弃大海，到陆地上找工作，或者通过非常手段进入欧洲国家、寻找养家糊口的新出路。

充饥口粮被用作动物饲料？

西非渔业近年来面临诸多挑战。一方面，外国大型渔船捕捞能力过强，再加上本地传统渔业的捕捞需求，使得渔业资源被过度开发。另一方面，由于当地政府管理能力不足，存在严重的IUU捕捞问题（Illegal, Unreported and Unregulated，即非法、不报告和不受管制捕鱼）。过去几年来，鱼粉鱼油厂迅速扩张，越来越多的捕捞量被用于制作出口用的鱼粉鱼油，给当地渔业带来又一重威胁。

鱼粉和鱼油都是由鱼制成的产品，通常用于制作动物饲料，提供给养殖鱼、家畜和宠物，也用于制造营养补充剂。“鱼粉”是用鱼类作为原料，经蒸煮、压榨、干燥、粉碎加工后生产的粉状物。“鱼油”是通过压制蒸煮的鱼类提取出的油。

根据联合国商品贸易统计数据库，在西非的毛里塔尼亚、塞内加尔和冈比亚这三个国家，鱼粉鱼油产量从2010年的13,000吨增长到2019年超过170,000吨，这意味着十年时间里超过十倍的增量。

增长的产量与蓬勃发展的产业背后，是世界范围对鱼粉鱼油的需求增长，与之而来的价格提升也为鱼粉鱼油行业注入了利益驱动。如果只是把下脚料（整鱼或鱼骨、头部和内脏等鱼部分）用来生产鱼粉鱼油，或者所用的整鱼来自公平和可持续方式进行捕捞的渔业，尚不会有违伦理。但现实情况是，原本属于西非当地民众直接食用的整鱼被捕获并制成鱼粉鱼油出口到发达国家沦为饲料，不仅增加了渔业资源的压力，也直接影响到当地的粮食安全和国民生计。

比如，在冈比亚、毛里塔尼亚和塞内加尔，鱼粉生产使用的主要原料是邦加鱼、扁平沙丁鱼和圆沙丁鱼（bonga , flat sardinella and round sardinella）这类小型中上层鱼类。而这些鱼种是该地区数百万人，特别是低收入、低购买力人群的主要动物蛋白、必需微量营养素和脂肪酸来源，维系着当地的粮食安全。特别是在塞内加尔，鱼类占人们动物蛋白摄入的70%。

你可以在脑海里绘制一张大概的鱼粉鱼油生产贸易图：每年，有超过50万吨小型中上层鱼类从西非海岸被捕捞上来，然后被送到岸上的鱼粉鱼油厂，在那里，每4到5公斤的渔获物会被加工转化成1公斤的鱼粉。

但在完成鱼粉-鱼油转化、成为一种可以全球交易的商品后，这个产业链就开始变得难以追踪。不仅因为整个鱼粉鱼油产业缺乏透明度、可追溯性和监督，并且这条产业链上的公司既有加工商也有贸易商，他们结合不同来源的产品，再售往不同目的地——有的进入最终销售市场，有的进入再出口前的加工商。

产业链的终点还比较清晰。根据绿色和平与变革市场基金会在2021年出版的报告《喂养一个怪兽：水产养殖如何从西非社区窃取食物》（后文简称“2021年报告”），欧盟是西非毛里塔尼亚、塞内加尔、冈比亚三国鱼粉鱼油的主要出口市场，尤其是在鱼油方面；鱼粉的主要出口市场则包括欧盟、中国、日本、越南、土耳其。其中，毛里塔尼亚是欧盟最大的进口国，每年生产超过110，000吨鱼粉，其中18%出口至欧盟，以及接近35,000吨鱼油，其中70%以上用于出口至欧盟。塞内加尔每年也生产约5，000吨鱼油，其中超过一半（59%）出口至欧盟。

到了欧洲以后，鱼粉可能被加入到挪威三文鱼、丹麦猪的日常饮食中，鱼油可能制成胶囊为富裕的消费者提供营养补充。

鱼粉鱼油厂还给当地就业环境带来压力。前文提到，在西非，处理鱼类的工作往往是传统的女性职业，在工厂的竞争下，当地居民消费的鱼类供应减少、价格上涨，从事烟熏、腌制和晒干鱼类这类工作的女性就业机会也在减少。

◆2019年11月，塞内加尔卡亚尔的一名女性手工渔业加工者。© Greenpeace / Pape Diatta Sarr

不仅如此，根据联合国粮农组织、马来西亚渔业研究机构WorldFish和格林威治大学自然资源研究所在2022年联合出版的一份报告，在对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的九个国家（冈比亚、塞内加尔、刚果、加纳等）进行研究和实地走访后，研究团队发现，鱼粉产业还对当地生态环境产生了一些消极影响。

除了烟雾和恶臭外，工厂排放的废水也在恶化当地环境。弱势儿童和老年人受影响尤为严重，他们出现了鼻炎、咳嗽、哮喘、腹泻和恶心等症状。在设备落后的工厂工作的一线工人也暴露在身患这些疾病的高风险中，并且经常受伤。

夺回大海，塞内加尔渔民起诉鱼粉厂

为了当地人的生存和健康，从2022年9月开始，塞内加尔最大的渔业城镇卡亚尔（Cayar）发起了环境诉讼。当地一个渔民团体塔克索凯亚联盟（Taxawu Cayar Coalition），在本地律师和国际环保机构绿色和平法律专家的支持下，通过提起禁令诉讼，要求暂时关闭卡亚尔的一家鱼粉厂。

联盟的律师巴提力（Maitre Bathil）y说，“像这样的环境诉讼在塞内加尔甚至大部分非洲地区都很少见。因此，这将是我们的机构和公民行使自己权利的历史性考验。”

9月22日这一天，塞内加尔第二大城市泰斯的高等法院（High Court of Thiès）门口尤其热闹，聚集着衣着鲜艳、戴着各式帽子的卡亚尔人。诉讼双方在这里参加第一场公开听证会。可以看到反抗者团体脸上淡定中的激动，他们举着的白色横幅，上面写着“正义降临卡亚尔（Justice pour Cayar）”等字样。

◆2022年9月，塞内加尔的鱼粉厂诉讼活动。© Greenpeace / Annika Hammerschlag

◆2022年9月，塞内加尔的鱼粉厂诉讼活动。© Greenpeace

被诉的这家鱼粉厂（Touba Protéine Marine factory）由西班牙公司巴尔纳（Barna Spain）建立。此前，在塔克索凯亚联盟与当地渔民和居民的持续抗议下，巴尔纳已经放弃了工厂的所有权。随后工厂被塞内加尔本地人收购。

根据反抗者们的一系列计划，诉讼的第一阶段是要求鱼粉厂暂时关闭，之后他们会力争鱼粉厂永久关闭，或彻底改变其经营方式。为了赢得诉讼，卡亚尔的渔民和居民先后组织了多场社区活动、进行政策倡议、共同抗议剥削行为。

据报道，卡亚尔市民递交了一份经过实验室检测的证据，表明当地饮用水中某些元素的含量已经达到“危险水平”。市民团体还提供了一段视频，显示一辆鱼粉工厂卡车正在向一个湖泊中倾倒废弃物，该湖泊正是当地饮用水源之一。

去年11月3日，法官驳回了抗议者们要暂停Touba鱼粉厂在卡亚尔运营的请求，称不能够确定鱼粉厂是否是当地水污染的源头。此后渔民团体考虑是对法官的裁定提出上诉，还是更进一步发起新的诉讼、要求永久关闭这个工厂。

“我们尊重这个国家的法律，同时将求索所有可能的法律手段，”渔民团体成员阿里西（Alle Sy）说。“我们永远不会放弃，因为这是一场与我们心灵息息相关的战斗。”

◆2019年3月，达喀尔市郊的渔业社区Bargny的女性手工渔业加工者。© Clément Tardif / Greenpeace

卡亚尔的反抗并非孤立事件，这样的抵制行动在西非的几个主要鱼粉鱼油出口国此起彼伏：2018年，塞内加尔阿贝纳小镇居民的反抗和动员，导致刚运行的外资工厂被关停；2021年，冈比亚贡朱尔小镇的一家外资加工厂想要扩张，结果在反对声中被冈比亚国家环境署叫停。

但来自当地居民的反抗，对渔业可持续发展的贡献还远远不够。绿色和平与变革市场基金会在2021年报告中提出系列建议，包括：当地政府应该逐步淘汰将人类食用的整鱼用于鱼粉鱼油的生产方式；外国公司和终端市场也应该停止交易使用这种生产方式的西非鱼粉鱼油；进一步地，西非渔业国家应当联合起来，建立有效的区域管理机制，特别是对小型中上层鱼类等共同渔场的开发，遵循预防性的、以生态系统为基础的方法，确保总捕捞量在安全生物限制内。

（周薇对本文亦有贡献）

文 ／张安琪